古巴苦于开放久矣。
一、开放(Abertura)如何造成古巴的困境
古巴,这个打着红蓝白三色星条旗的国家,在独立前后一直是移民在加勒比海上的首要目的地。
古巴国旗和美国国旗配色相同,显示了两国的历史渊源,这种渊源也是古巴的枷锁。
在1750年前,哈瓦那港是西班牙舰队停泊来往的交通重地,也是移民前往新大陆的重要一站。在1750年后,随着内陆丛林的开发和蔗糖经济的兴起,大量非洲奴隶来到岛上,创造了古巴的黑白混血血统。19世纪末,随着移民潮的兴起,大量欧洲人和少量亚洲人又来到岛上,再次调整了人口的混血比例。
古巴不仅从各大洲吸收移民,还习惯向美洲大陆输出移民。1898年,在美国的支持下,古巴终获独立,而古巴也因此长期成为美国的附庸。
地处加勒比海——世界的十字路口——古巴的特征就是完全开放,对外界影响来者不拒,也把自己的一切产品向外播撒。
位于加勒比心脏地带的古巴
除了移民,古巴向外界输出最多的就是自己的商品。其中最著名的是雪茄,最重要的是蔗糖。在长达两个半世纪当中,蔗糖出口一直是古巴的核心产业。直到2002年,旅游业成了得到古巴官方确认的经济中心。古巴生产的大多数产品不在国内消费,正如它消费的大多数产品不产自国内。
人口也好,贸易也罢;政治也好,经济也罢。以古巴的位置、条件和禀赋来说,“封闭”在它的词典里并不存在。
1929年,随着大萧条的到来,古巴首次吃到了开放的苦头。依赖出口的蔗糖产业遭遇重创,而依赖蔗糖产业的古巴陷入了政治动荡。
最终,一系列风波把巴蒂斯塔(1901-1973)推上了总统宝座。
巴蒂斯塔起初是一位革命者,但是在他站到权力舞台中央之后,却没有能够改造这个国家。古巴进行了有限的民主改革,也在蔗糖繁荣期取得了几年的经济增长,但是国家在美国人的手中越陷越深,成了拉斯维加斯之外最大的美国赌场。
富尔亨西奥.巴蒂斯塔(Fulgencio Batista y Zaldívar)曾是一位反美反独裁的热血军官,他最终从大闹天宫的美猴王变成了革命者口中的“狒狒”。
因此,古巴的产业结构和附庸地位并没有因大萧条改变。开放作为一种惯性,形塑了古巴这个国家,即使人们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也很难做出调整。
这也预示了古巴革命的命运。
1959年,巴蒂斯塔逃离了哈瓦那,游击队进驻首都。古巴革命胜利了,美国准备好接触新领袖卡斯特罗(1926-2016),而卡斯特罗也准备好接触美国。
美国对巴蒂斯塔的贪腐无能嫌恶已久,早希望有新鲜血液来取代他;而卡斯特罗同当时的古巴共产党分歧甚多,也并不打算与美国直接对抗。
然而,卡斯特罗的民族主义诉求同美国人的利益诉求最终形成了不可避免的矛盾。卡斯特罗的选择是拥抱共产党,倒向苏联。
这是美国对古巴革命政权的第一次误判。
菲德尔.卡斯特罗(Fidel Alejandro Castro Ruz)。2016年去世时在中国也引发了热议和纪念。
革命后的古巴没有走向封闭,只是改换门庭,投向了另外半个世界。而古巴和美国的传统联系也没有断绝——通过移民和走私途径——人口、商品及文化流动继续发生。革命还让古巴扩大了和世界其它地区的联系,包括参与在拉美和非洲的革命活动(特别是干涉安哥拉战争),以及和中国建交。
1961年,猪湾,美国试图用一支拼凑起来的武装颠覆古巴革命。肯尼迪团队大大低估了革命政权的稳固性,卡斯特罗已经得到了人民的大量支持,这次政变也成了全世界的笑料。
这是美国对古巴革命政权的第二次误判。
入侵猪湾的反革命武装分子。
十月革命以来,世界上还没有出现过被军事政变颠覆掉的共产党政权。
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发生。
苏联希望在西半球建立核威慑力,平衡美国在东欧的军事存在,顺便利用导弹保障新生的古巴政权。赫鲁晓夫的这一计策十分大胆,也把世界推到了核战争的边缘。在这场博弈当中,古巴只是一枚棋子。
古巴导弹危机。作为古巴的邻国,美国的大城市都处于古巴核导弹的打击范围当中。最终苏联选择让步,把导弹运离古巴。卡斯特罗对此十分不满,但是无可奈何。在苏联面前,古巴仍然没有自主权,它依赖苏联的经济合作和政治保护,无法发展独立的国防和工业。
不说中国和朝鲜,就连阿尔巴尼亚都能关上国门,与全世界对抗,古巴却根本无法做到。
看起来,开放似乎成了古巴的历史包袱。
卡斯特罗(左二)与赫鲁晓夫(右三)的握手。勃列日涅夫(右一)也在场。古巴投靠苏联,也是一场浮士德式的交易。
二、为了不被开放(Abertura)吞噬的“开放”(Apertura)
1991年,古巴第二次尝到开放的苦头。随着苏联的崩溃,古巴陷入了长达十年的经济危机当中。
在冷战时期,苏联是古巴蔗糖产品的最大买主,也是古巴石油供应的最大卖家。古巴经济高度依赖苏联,而苏联的退场把古巴逼到了绝境。
在四年之内,古巴的国内生产总值萎缩了35%。由于燃料和食品短缺,政府进行了紧急农业改革,城市内部开始发展绿色农业和绿色能源。古巴国内出现了新一波移民浪潮,前往美国。
古巴政府对移民外逃一直十分宽松,这不仅是因为它对加勒比地区移民活动习以为常,还是因为移民客观上充当了古巴社会的泄压阀。如今,美国古巴裔已经达到了240万人,而古巴人口不过1100余万。
1994年,古巴马坦萨斯,由于缺乏燃料,居民使用马车运输。这一时期被古巴人称为“特殊时期”(Período Especial)
在90年代初,美国政府相信古巴政府崩溃是早晚之事——毕竟苏联和东欧国家都已经变色了。
这是美国对古巴革命政权的第三次误判。
尽管美国的制裁依旧严厉,被孤立的古巴还是凭借自己的灵活找到了新的朋友。
首先是苏联过去的对手,欧盟和中国,都同古巴增进了外交和贸易联系。然后是在1999年,查韦斯上台,委内瑞拉的石油支援对于古巴来说如同久旱甘霖。凭借顽强的内外改革,古巴撑过了“特殊的十年”。
对于变动,古巴政治家们的用词一直十分谨慎,他们对政策的官方称呼是“更新”(Actualización,意为“当下化”),而非中国的“改革开放”或者越南和老挝的“革新开放”。
在以古巴新领袖,菲德尔之弟劳尔.卡斯特罗(1931-)为代表的古巴老一代领导人眼中,经济开放危险重重。这不仅是因为他们的保守和固执,还是因为他们深刻理解,古巴如果放弃经济上的壁垒,就可能被开放的惯性再度卷入历史的漩涡当中。
劳尔.卡斯特罗(Raúl Modesto Castro Ruz),曾参加古巴革命,执政之后以推行务实改革闻名。
但是,在全球化盛行的年代,古巴也没有选择了。正如劳尔.卡斯特罗在2010年所说:“我们要么改变路线,要么沉入深渊。”
20世纪90年代,菲德尔.卡斯特罗曾通过一系列谨慎的改革,如放松美元管制,农产品市场,有限引进外资,挽救古巴政权于水火。
在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在劳尔.卡斯特罗及其预定的接班人迪亚斯.卡内尔(1960- )主导下,古巴在既有的方向上不断做出新的试探。
迪亚斯.卡内尔( Díaz-Canel Bermúdez),预计将在今年正式成为古巴最高领导人。
古巴改革之所以缓慢,就是因为它一直在走钢丝——经济不开放,顺应不了全球化时代作为开放社会的事实;经济开放太快,又可能导致北方邻居大摇大摆走进家门,国家再度臣服于依附的惯性。
不是所有国家都像中国一样,能够通过一场革命彻底涤荡帝国主义的势力,能够在革命后得到苏联的大规模工业技术转移,最重要的是,在和苏联人分手后依然能靠自力更生开辟出一片独立自主的天地。
这也就意味着,不是所有国家都能像20世纪末的中国一样,从容地走向经济开放,并且不为其反噬。
因此,古巴的改革注定缓慢,因为它具有过于开放(Abertura)的体质,而经济开放(Apertura)对他来说可能是一种致命的病毒。两种“开放”之间的协同和交锋一直是古巴社会的基本问题,也是古巴改革长期面临的最大矛盾。
因此这些年,我们可以看到,古巴的改革步伐一直非常谨慎,堪称“小碎步”:
2003年,在攻打蒙卡达兵营五十周年之际,菲德尔·卡斯特罗放开了部分商品的价格,承认了美元的合法地位。
2008年,劳尔·卡斯特罗上台,放松了闲置土地的承包,允许个人经营理发店。
2011年,古共六大召开,就社会模式“更新”达成共识。
2017年,古巴向美国出口了80吨木炭,这是革命后半个多世纪古巴向美国出口的第一批合法商品。
2020年,古巴宣布准备废除1994年以来的货币双轨制。